美元指數近3個月下跌幅度逾7.5%，美元衰退論再度大行其道，《財訊》專訪國際貨幣基金（IMF）前首席經濟學家羅格夫（Kenneth Rogoff），看這位全球最受信賴的貨幣經濟學者如何解讀近期美元風暴？

▍美國的美元　成為各國問題

問：你的新書《我們的美元，你們的問題》恰巧呼應現在的市場情境，概念從何而來？
答：這句話出自1971年美國總統尼克森的財政部長康納利（John Connally），當時美國退出金本位制，對全球造成了巨大震撼。過去，美元對各國政府來說如同黃金，政府可以拿著美元到美國兌換實實在在的黃金。但到了1971年，尼克森決定終止這一切，他派康納利與各國交涉。歐洲、加拿大、日本、其他亞洲國家都很生氣。他們問：「現在我們不能兌換黃金了，而且你們（美國）還開始通膨，我們該怎麼辦？你們會讓這些美元變得一文不值。」而康納利的回答就是：「這是我們的美元，你們的問題。」這句話不僅暴露了美國的傲慢，後來也很諷刺地成為我們的問題，1970年代美國確實因為通膨陷入經濟低迷。

問：美國總統雷根拯救1970年代美國經濟，川普能成為下一個雷根嗎？
答：川普公開表示想成為雷根，但我認為他更像尼克森。尼克森曾以類似川普的強硬方式攻擊聯準會，甚至終結金本位制。但雷根接手的是1970年代疲弱的經濟停滯性通膨，成功推行改革，穩定美元和經濟。而川普繼承的是相對穩健的局面，他卻透過貿易戰和貨幣政策干預製造不確定性。
　　川普無法複製雷根的成功，他的粗糙（crude）政策恐永久性傷害美元的全球信任。他拍著桌子說：「如果你不按我的要求做，比如不使用美元，開始使用人民幣或歐元，我就不會保護你。」即使他撤回命令，只要美國選民支持這樣的想法，就已經削弱美元作為可靠儲備貨幣的地位。
　　美元的衰退早在川普上任前就開始，但他無疑是催化劑。他攻擊聯準會、採取貿易保護主義，都加劇匯率不確定性。這點與尼克森相當類似，川普的強硬姿態可能帶來短期談判收穫，但我認為長期減損美元軟實力。

▍美元漸衰退　多元體系成形

問：你認為美元霸權一部分歸因於「幸運」，原因為何？它的幸運耗盡了嗎？
答：美元主宰地位主要原因來自強大的軍事力量，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國際信心。它賦予美國在國際金融談判中的主導權。歷史上，美國藉此塑造金本位體系、IMF結構與現在的美元霸權。但同樣的，未來隨著中國增強軍力並推動人民幣國際化，以及歐洲逐步擴大軍備，長期來看，它們也可能藉此脫離對美元的依賴。
　　而美元其中一個幸運之處在於，中國過去並未放手讓人民幣匯率自由化。若中國有一天與美元脫鉤，亞洲對美元的依賴會大幅減弱。另一方面，川普政策可能耗盡這些幸運。即使他收回那些傷害美元國際信心的措施，選民投票的結果仍讓人不禁懷疑，這樣的政策會一再出現。現在固然很多人認為川普是史上最差的總統，但如果20年後回頭看，我認為這些事還會再發生。

問：美元的前景如何？人民幣能取代美元成為國際準備貨幣嗎？
答：簡單來說，美元的顛峰就在2015年，如今已經在衰退的開始。中國人、俄羅斯人、歐洲人，他們不會再像過去一樣過度地相信美國人，在地緣經濟推動下，多元貨幣取代美元獨大的體系正在成形。
　　我相信美元仍居首位，與歐元和人民幣並存，但市場地位會慢慢流失。美元匯率目前仍面臨過高下修，美國的內部挑戰，如預算赤字和政治不穩定，會進一步削弱美元的吸引力。
　　人民幣短期無法取代美元，主要因為中國的法律體系缺乏透明性和可信度，它限制了國際接受度。如果中國放寬資本限制，並發展更透明的金融市場，人民幣有可能成為美元更具競爭力的對手。但當前中國政府強力干預是主要的障礙。中國也在推進數位人民幣的發展，但主要目的是加強國內交易的控制、減少對支付寶與微信支付這類平台的依賴，在國際上的影響目前仍然有限。還有虛擬貨幣，在占全球GDP約兩成的地下經濟，美元在此也面臨加密貨幣的激烈競爭。

▍海湖莊園協議　有潛在危險

問：你對《海湖莊園協議》有何看法？
答：川普的關稅計畫固然愚蠢，但我認為《海湖莊園協議》（作者為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Stephen Miran，博士學位就是在哈佛大學拿的）的論點非常具開創性。如果這是一篇學生論文，我會給A+，但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有重大缺陷。
　　協議認為，美國因為美元作為國際準備貨幣而出現貿易赤字，因此需要解決。但這是錯誤的，歷史上美國和英國都曾同時身為準備貨幣地位，並且有貿易順差，兩者之間並無關聯。
　　讓其他國家為美國的軍事保護付費的想法，我認為很合理。但為什麼沒有實現過？因為美國不願意分享權力。如果歐洲、日本、台灣支付美國3/4的軍費，我們當然樂見其成；但我們真的能告訴他們：當美國想要制裁伊朗、入侵伊拉克時，這些國家一點發言權也沒有嗎？所以我認為美國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。
　　《海湖莊園協議》另一塊重要內容，是強迫美債持有國，轉換成100年期且不可交易的債券，而且利率由美國決定。這對經濟學家而言是很有趣、很瘋狂的想法，但這就是違約。如果是學術期刊，我還是會讓你發表，但前提是作者必須告訴讀者，這項計畫潛在問題有多危險。

問：台灣應如何應對美元的挑戰？
答：我有一位很優秀的台灣學生，她現在是第一年的博士生，我們正在合作一篇關於台灣匯率的論文，但目前還沒有結論。我現在只能說，鑑於川普目前的極端態度，目前不是宣布減少使用美元的時機。這在經濟上可能是正確的，但在政治上卻是糟糕的選擇。隨著中國的匯率愈來愈靈活，台灣將面臨挑戰，因為你們與美國和中國的貿易非常均衡。
　　我認為你們現在沒有大幅改變貨幣體系的空間，但從長遠來看，你們可能需要一種在人民幣和美元之間更平衡的策略。

【羅格夫(Kenneth Rogoff)小檔案】 　出生：1953年 　現職：美國哈佛大學經濟學及公共政策講座教授 　經歷：IMF首席經濟學家、美國聯準會理事、西洋棋特級大師(Grandmaster) 　學歷：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博士

作者：張道宜（本文獲授權轉載自財訊雙週刊）